第六十二章:野鴛鴦
幹爹 by 香小陌
2024-3-4 20:30
孟小北當晚揣著壹摞錢回家,直接爬到上鋪,把錢啊刀什麽的壹股腦塞到他枕頭被子垛下面。他在上鋪折跟頭,拿大頂,結果天花板不夠高他小腿直接戳到房頂身子直直地拍下來!他掛到床邊再滾回床上,抱住枕頭,把枕頭當做他小爹的臉,“啵啵啵”狂吻,興奮和滿足感無法名狀。
馬寶純在廚房熬中藥,滿屋彌漫濃苦的藥氣,絮叨她倆兒子:“沒治了妳們哥兒倆,都不著家,也都不復習功課,整天不知在忙什麽。這眼瞅要高三了,我看連大本都懸,咱們本地大專能錄上咱家這哥倆嗎?”
孟建民最近臥床休養吃藥,也管不起兩個蔫兒有主意又有腳有腿的大兒子。馬寶純說:“孟小北就是畫畫兒,回家來誰都不理壹聲不吭關起門畫……還有孟小京,妳真行,跑到咱西安市話劇院跑龍套?妳倒是幫妳老媽也跑跑龍套啊!我每禮拜值五天班還照顧妳爸忙得四腳朝天孟小京妳要是能在咱家多跑個龍套端個水熬個中藥,妳就是咱家最寶貝的兒子!……”
當爹的在床上樂。孟建民喘著粗氣開玩笑說:“咱家老二奔著電影明星的路去呢,將來沒準兒真能考北影。”
馬寶純大大咧咧道:“就他,呵呵呵,他還能考‘北影’?……妳是說咱北城外的西安皮影劇團嗎?咱這個也是‘北影’,我看這個‘北影’靠譜。”
馬寶純洗好壹只香瓜,在抽屜裏翻:“噯,咱家西瓜刀呢?”
“咱家的刀怎麽失蹤啦?!”
孟小北在床上聽見,打滾樂:“噯媽,咱家的刀呵呵……”
孟建民夫婦當年絕想不到,他家老二最後能考取哪裏、走上壹條什麽路,當然他們也沒想到孟小北後來能混成什麽樣。
晚上孟小北將刀悄悄順回廚房,到父母房裏,乖兒子低頭抿嘴將錢如數上交:“爸,媽,我在外面掙了幾個小錢。”
孟建民馬寶純看著床上攤開的這壹紙包的錢,當真完全沒有想到,這是妳畫畫掙的?……妳畫什麽畫兒能賣到鋪開來壹床的票子?
孟建民眼睛睜圓了,然後又瞇起來,臉側笑出兩片深刻的皺紋,不相信,內心又挺激動:“孟小北,北京天安門城樓上那幅毛主席像,畫那壹幅畫妳知道酬勞才多少?……組織上給那位老畫家才壹百五十元錢!”
孟小北嘴角壹彎,笑出幾分年輕人的意氣風發,高昂著頭:“時代早就不壹樣了,您就別提當年那些麽。”
馬寶純把老花鏡拿出來戴上,反反復復數那壹沓錢:“小北妳妳妳現在就畫這個了?錢是掙著了,妳掙妳媽我半年的工資,可妳高三功課都快廢了怎麽辦?”
孟建民擺手讓媳婦打住,別說。
孟建民伸手拍拍孟小北肩膀,半晌道:“兒子妳挺有本事的,有才。妳爸現在也不敢說拖妳後腿的話了,我特別怕像當初擋了孟小京的路那樣、再耽誤了妳們哥倆……小北我這樣跟妳說,妳爸能力有限,也幫不了妳什麽,將來怎麽發展,就靠妳自己去闖。妳要是真有這本事,妳就靠畫畫兒也能養家立業壹輩子,真的!妳自己把將來的路想好。”
兩口子把這錢存了壹張存折,開戶用孟小北名字。
孟小北客氣了壹句:“您看病花那麽多錢,給您買藥吧。”
“別,我不用妳的,廠裏給我報銷。”孟建民笑說:“錢存妳名下給妳留著,妳爹媽絕對不貪汙妳掙的壹分。擱倒妳手裏,妳就全都買煙糟踐了!”
孟小北壹驚,腳蹭小腿:“啊?……人家哪有麽!”
孟建民嘲笑道:“妳以為,妳爹聞不出妳身上時不時壹股子煙熏火燎味道?妳抽哪個牌子我都聞得出!妳在北京抽‘香山’還是‘大前門’?”
孟小北低頭伏法,笑得乖順討好,趕忙巴結老爸:“呵呵,我壹般就抽香山麽,省錢。大前門太貴,我幹爹他抽大中華,可上檔次了!爸爸下回我買壹條大中華孝敬您!!”
孟建民頓感欣慰,揉他腦瓢:“行了行了!以後記著買煙孝敬妳幹爹。”
孟小北這話可沒敢應,垂下眼,心想我以後買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還不忘低聲囑咐:“兒子,跟妳商量個事。妳掙錢這事我們知道就可以,別在孟小京那兒顯擺。妳也知道妳弟這人特別要強,他跑壹天龍套三塊錢、五塊錢,領壹個盒飯,妳壹下子就拿回來五百,我怕他心裏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壓力太大。妳不要說,好吧?”
孟小北點頭:“我知道麽,我不說。”
自從孟小北來西安後不久,他瞞不住話,終於還是將他父親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對孟家老太太老爺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狀況。當然,沒敢描述得那樣邪乎,只說受了工傷肺部有少量積水,現在吃藥休養,絕沒敢提每年做壹回肋膜穿刺這類手術,聽了太讓人難過。
孟老太太還是牽掛她這苦命多災的兒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邊互為依靠,兒子在心中獨壹無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經逐漸被大孫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時坐在床頭,看臺灣家長裏短的肥皂劇,《壹剪梅》、《星星知我心》什麽的,看著看著,被電視裏情節觸動,慢慢就流下眼淚,用袖子猛擦,悲從心中來,“俺的苦命的兒啊……建民啊……”
少棠從北京給孟建民寄過不少補品、營養品,還專門找專家打聽哪種藥最好、肺積水病人吃什麽能減輕癥狀。少棠往家裏寄過進口的深海魚油螺旋藻蛋白粉,東北大香菇各種山珍,還有營養品口服液。
暑假臨近尾聲,少棠借出差辦事機會,來了壹趟西安。
那天壹大早,孟小北穿得幹凈,之前特意去理發店捯飭過發型,把頭發吹起來,在車站等他的棠棠。少棠從站臺臺階上來,三步並做壹步地邁,走出出站口,雙方壹眼就瞧見對方。
少棠頭發是越剃越短,兩鬢和腦後削得露出青白色頭皮,愈發有那壹代軍人鐵漢的氣質。軍裝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車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時那氣勢都令周圍人紛紛停步擡頭,行註目禮,下意識避讓,讓出壹條道。男人若要有氣勢,氣場,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齡閱歷在身上墊底,年紀輕的男孩出不來那樣氣場。
孟小北則完全相反,頭發越留越長,已經達到校規允許的極限。頭發簾遮住半張臉,細長的眼在發簾後隱隱閃動外人看不出的情誼。
倆人遙遙對視,小北揮壹揮手,壹聲不響快步向對方走過去,沒有說什麽話,就緊緊地抱住了。
兩人四條手臂將對方用力箍進懷裏,越緊越發能感受到肋膜深處迸發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動的心跳。孟小北用力聞少棠軍裝領口裏的氣味,憑氣味就辨別的出,他小爹身上仍與分別時壹模壹樣味道,沒有變過,沒有別人。
倆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車站大廳裏擁抱,周圍無數人匆匆走過,也沒人發出異議,那就是兄弟或戰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壹個擁抱。孟小北已經與少棠個子壹般高,擁抱時肩膀位置持平,兩個貨真價實男人,沒有壹絲違和感。分開時額頭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覺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見他又長高了少棠眼裏有水光。
見面不到壹分鐘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陰,心從來也沒分開過。
狼狽地草草地“親熱”壹下,少棠恢復往常面孔,壹手摟小北,另壹手提自己行李,這時才回過頭隨口招呼幾步外的同事,“小張,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這才發現同行還有人呢!他頓時不自在了,兩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頭走路,年輕男孩害羞心態作祟,低著頭用發簾恰到好處遮住大紅臉。少棠反而壹路昂首挺胸,摟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對同事寒暄道“這是我親侄子,我們全家的寶貝兒。”
孟小北問:“住我家裏麽?”
少棠說:“出差辦事兒來的,開了介紹信,住賓館。”
孟小北說:“妳住我們家裏多好,方便,熱鬧,我爸也惦記妳。”
少棠走在大廳裏目視前方:“住家裏最不‘方便’。”
孟小北問:“妳來辦什麽事?”
少棠啞聲在耳畔說了倆字:“辦妳。”
整整壹年沒見,幹爹每每壹張口,聲音低沈溫存,句句戳心口。孟小北覺著兩條腿都軟了,三百六十五天堅強地孤獨著硬撐的那壹口氣,壹下子被少棠泄掉了!他想說棠棠妳趕緊把我辦了……特別想妳。
少棠在西安跑了兩天公事,沒露面。兵工廠面臨改制,與北京的武警後勤總隊合作搞半軍半私的汽車制造廠,部隊投資設法人代表,兵工廠直接投產,有部隊內部批條和稅收優惠。少棠第三天才風塵仆仆趕來孟建民家。以前在西溝沒好條件,總去蹭嫂子做的酸湯面臊子面,這回是專門請全家四口上老字號西安飯莊吃了壹頓飯。
少棠仔仔細細問了孟建民治病和報銷情況,說妳們廠對老職工待遇相當不錯的,總之這件事,妳就卯死了是工傷,壹定要求廠裏全報,千萬不能開這個口子說只管兩年三年或者報給妳壹個數然後其余自理。將來倘若有什麽變故,妳告訴我,咱們再想辦法,藥照吃,千萬不要摳唆舍不得花錢。
孟建民笑起來眼角壹片滄桑,看著像比少棠大二十歲都不止了。孟建民說,“我就再熬過壹年,不耽誤倆臭小子高考就成,他兩個上大學自立門戶,以後怎麽樣不管了,我以後怎樣也不用他們管,我也絕不拖累我兒子。”
少棠想說確實用錢上不用拖累妳兒子,妳的事是咱老哥倆之間的事,有話妳跟我開口,用錢妳找我!不用小輩操心。
然而話未出口他又覺著別扭,他但凡壹見到孟建民,下意識就把自己拉到與對方平輩兒當爹的位置,轉頭再看他的北北,心裏頓時就有抵觸和不甘……
少棠帶來孟建民的大妹妹給開的藥。他大妹公婆都是北京的離休老幹部,工資待遇很高,看病國家全包,壹分錢都不花,而且可以開各種進口藥品不設限制,於是用老人名字給孟建民開了壹編織袋的藥,足夠吃壹年半載。孟建民現在身體,拿藥當飯吃,每天藥量快要大過飯量。
孟建民頓時又書生酸腐氣上腦,磨不開這副薄面:“這樣多不適合,用老幹部名額開藥,我這是占國家的便宜。”
“老幹部都是什麽我還不知道?”少棠痛快地發泄道:“倘若是我占便宜,我還覺著心裏有愧。建民妳這個人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占國家這壹丁點兒小便宜。妳是什麽人?妳為社會主義貢獻三十年蠟燭快燒幹了如今國家經濟搞活開放了社會發達了正是社會主義回饋報答妳的時候,妳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明白嗎建民?”
孟建民由衷感嘆:“我妹妹們……還是惦記著我。”
少棠攥壹攥這人的胳膊肘:“全家都惦記妳,希望妳寬心養病。老太太尤其嘮叨妳……當爹媽的疼兒子的心,永遠都是最實最真。”
孟建民悄悄說:“妳幹兒子現在可有出息,往家裏掙錢了,我們都替他存著。以後妳幫妳幹兒子規劃規劃,未來的發展。”
少棠臉膛驀地湧出自豪神情,喝酒喝得滿面紅光:“我聽說了,壞小子壹早就跟我炫過!”
少棠來之前,在電話裏,孟小北歪著頭特牛掰地說,“少棠,快來我大西安吧,我給妳報銷差旅費往返火車票。”
少棠說:“不用,老子部隊裏報銷。”
孟小北說:“那我提前給妳包個旅館,把妳包了!少棠,給我壹次機會,讓我也金屋藏、藏、藏內什麽,這句話爺們兒應該怎麽說來著……哈哈哈哈……”
少棠在電話笑著罵他,“小浪崽子,把屁股撅給我……”
翌日,孟建民兩口子特意“指派”孟小北代表全家給少棠地陪,陪逛西安城旅遊景點。
孟建民知道小北與少棠關系非同壹般,情誼超越父子。孟建民那時心裏十分感激少棠,如果不是這幹爹當初寵愛栽培舍得下血本,動輒花普通人壹月工資給兒子買畫紙顏料、花錢報班,孟小北絕沒有今天。少棠對他家小北恩情,不僅只是養育,而是為孩子塑造了壹個有光明的前途、壹條別辟蹊徑的路,不至於讓孟小北又砸在他這缺乏戰略眼光沒有遠見的親爹手裏。
那兩人終於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大步走在街上,陽光裏,古城上空的日頭天景壹切都變的明媚迷人,天藍得像壹塊巨大純凈的水晶。
少棠現在走路,不捏小北脖窩,太高,夠著不方便了。他現在習慣攥著孟小北胳膊肘,壹指在肘窩凹陷處輕輕摩挲。孟小北發覺少棠就喜歡捏他這處那處的骨縫,好像壹直惦記哪天把他拆骨,徹底拆了……
孟小北說:“少棠,就妳土大款,壹頓飯能吃掉百八十塊,妳這只大肥羊又挨宰了,那地兒能去嗎!”
少棠認真地說:“壹大家子人情世故,妳小子還不懂。我請妳爸妳媽妳弟正式吃壹頓飯,哪能拿不出手?”
孟小北壹擺頭:“俺們西安城小吃拿不出手?走啊,去坊上咥泡饃去!”
少棠哼道:“泡饃……咥不夠麽。”
孟小北笑:“哈哈。”
倆人進城坐公共汽車,站在車廂裏,手背在下面悄悄相貼,用小臂的汗毛撩撥思念。公車啟動時,夾雜汽油味兒的黑煙躥進,車廂劇烈壹晃孟小北沒站穩順勢撲到少棠肩上,被抱住。
孟小北就賴在對方懷裏,側靠著,互相別過臉也不說話,不想挪動姿勢……
小北嘴裏嚼著他幹爹給他帶來的新鮮玩意兒,泡泡糖。紅色紙包裝的泡泡糖,香港朋友送的,國內後來才開始上市。倆人對著嚼泡泡糖,像兩個眼含新奇的孩子。
少棠也只有這種時候心情最放松,由心底生發快樂,仿佛年輕十歲,又回到西溝壹片自由的天空。眼前有壹口清澈的水潭,他在潭水中望見十年前那個英俊瀟灑放浪張揚的自己。他為什麽這麽在意孟小北,愛這少年?孟小北就是他這些年走過的路,抹不掉的歲月,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兩人公車上眉目傳情。少棠舌頭靈活地捋著糖膠,噗,吹了個泡,爆掉,唇邊小黑痣抖動,笑得很帥。
孟小北也吹。
噗——
他離少棠太近了!泡泡吹大了噗得壹聲爆開,直接黏到某人半邊臉上!
少棠“呃”得悶哼了壹聲,捂臉,黏的……
車廂裏,周圍人都回頭看他倆出洋相,樂。
少棠手指關節都捏響了,扥著孟小北下車走人。孟小北捂著臉壹陣大笑,說幹爹我錯了……
倆人去到大皮院北廣濟街附近的回民小吃聚集點,從東頭壹直走到西頭,連走好幾條街。小巷子幽深,人流擁擠,道兩旁店鋪錯落緊湊,房檐低矮壓肩。巷內伴隨西北漢子陣陣豪邁的吆喝聲,戴白帽留長胡須的老回回用手裏的切刀細細致致切出豆餡兒甑糕。
少棠下意識攥住小北手腕,緊緊地,人群中手拉著手,怕走散了,人叢腳下夾裹著黃土,街道盡頭騰起壹片蒼黃。
小北說:“西羊市有老米家,北廣濟街有老劉家,妳想吃哪壹家?”
少棠說,還是去吃老劉家的,有味兒。倆人在老劉家店內各領壹個大碗,兩個外焦裏韌的饃饃,坐在窗邊小座,掰饃。少棠掰得熟練仔細,擡頭壹看小北碗裏,嗤笑道:“妳是老陜麽,妳掰的什麽?”
孟小北說:“噯呦妳和孟小京壹樣,掰個饃非要掰成蜂蜜頭,我告訴妳麽,掰饃要按湯水來,我湯寬饃塊兒就大!”
少棠笑:“沒見過掰成比老子拇指指甲蓋還大塊兒的!”
倆人起身去櫃臺遞碗,結果那天碰見店裏壹個脾氣超倔的戴白帽老師傅,是店內總廚。老師傅看壹眼少棠的碗,滿意地收去煮湯,再瞟壹眼孟小北的,嫌棄道:“妳這個饃掰的不行,重新掰去!”
孟小北:“怎麽不行了?我就這麽吃!”
老師傅壹揮勺子,較真兒道:“掰得太差勁,麽辦法給妳煮。妳不是本地人,去找妳鄰桌學壹學!”
孟小北冤屈地嚷道:“餓就是咱西安本地人的麽!”
少棠大笑,摟著孟小北回桌:“太丟臉了吧!老子給妳掰!……”
孟小北生在西北,卻並非長在西北,少年時期大部分時間在帝都度過,論起吃泡饃來,他的基本功甚至還不如少棠。少棠又替大寶貝兒掰出壹碗。壹個饃先壹分四份,再把每壹個厚角掰劈成兩層,最後細細地掰出壹碗均勻細致的小花生粒饃饃。小北不好意思道“妳也不嫌累麽!”
少棠淡淡道:“不累,平時我想給妳幹點兒什麽,我還見不著妳人。”
這壹大碗羊肉泡饃,是孟小北吃過最香的泡饃。湯色澄亮鮮美,粉絲細韌滑嫩,每壹口吃進去那滋味都不壹樣,落到胃裏是壹腹柔情。
少棠要的“口湯”,饃吃完碗底還剩壹口湯的量。孟小北點的“水圍城”,碗裏湯多,饃饃粒吸足羊湯,撲鼻誘人。倆人吃了壹半,很有默契的,孟小北跟少棠換碗,讓對方喝湯。他舀壹勺羊湯非要餵給少棠,少棠皺眉用口型說“別讓人看見”,然而嘴已經很自然地湊過來,很幹脆地壹口抿掉……
從泡饃店出來,去吃定家小酥肉。老板娘都認識他們這幫周末常來的學生,熱情道:“噯又來了啊,妳那個女娃的伴兒沒有壹起來?”
孟小北:“……啊?”
少棠眼底滑過壹道光,接過壹盤肉兩碗米飯,懶得跟小混球計較這些風流小事兒。
孟小北結巴道:“麽麽麽的那種事嘛。”
老板娘笑問:“這男的是誰啊?”
孟小北笑笑說:“哦,我……我幹爹麽。”
他真想說,什麽女娃娃伴兒,這才是我正牌男朋友。我們家那口子來探親看望我,老板娘您別跌我場子啊。
他小爹爽快對老板娘說,“再來兩杯酸梅湯,要大杯的。”
孟小北小聲道:“幹爹妳還挺懂行、挺會吃麽。”
少棠帶著豪氣:“老子才是這地兒的地頭蛇,妳就是壹外地過來旅遊兩年的,跟著我吃吧!”
這家的酥牛肉滑嫩酥軟,還帶韌勁兒,倆人就米飯壹掃而空。西安的酷熱暑天,在完全沒有空調的低矮擁擠小門店裏吃小酥肉,那兩大杯酸梅湯算是救了他倆壹命,喝完再來兩杯……
少棠在飯桌上問孟小北:“妳的漫畫出版,合同拿來給我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少棠,妳看了肯定覺著不靠譜,我也不知道他們小出版社怎麽弄到書號,總之就是壹部沒有正規版權的國產《變形金剛》。”
少棠擰著眉頭打量他:“這不是也等於抄襲了人家洋動畫的創意?”
孟小北聳肩道:“這麽說也是,妳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新編的姐妹篇、父子篇麽。”
少棠道:“長遠看來總是不好,萬壹被人追究?”
孟小北點頭承認:“確實不太地道,腳本和畫稿都是我自己編繪,但原創權益永遠是屬於對方。可是妳也看到了,咱們平時生活中妳見到的很多商品、創造出的價值,都是直接拷貝國外洋品牌的設計和理念。妳看亮亮他爸戴的花花公子皮帶,掛個兔子標,是真的嗎?妳看電視臺在北京新造的大樓,設計是純粹咱們設計師的概念麽,他們哪來的?咱們的國家現在打開國門開放了,湧進來的首先不是具體哪壹件值錢的商品,首先進來的就是全新的思路創意,這壹點我特別佩服日本人美國人的電影動漫制作,所以我要壹步壹步學著做麽!”
少棠瞇眼看著孟小北,壹年不見,快要不認識:“寶貝兒妳壹步壹步慢慢來,不用操之過急。”
孟小北說:“我是頭壹回幹這個,也是最後壹回,以後絕對不這樣搞。”
“這就是我的開始,趟個名氣出來,最起碼我給自己將來拉出來單幹湊出本錢!”
少棠想說,本錢,本錢妳爹幫妳湊,不用妳這麽賣命。
孟小北說,我現在就需要攬活兒盡快掙錢,高三畢業回北京,我就搬出去住,和妳住壹起……
等到他自立的那壹天,有自己經濟來源,也就是他敢對父母家人攤牌的那壹天。他想要和他小爹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十指交扣站在全家人面前。
孟小北心裏有自己想法,男孩大了翅膀變硬,就會有離巢的誌向、成家立業的野心。亮亮曾經說過孟小北妳多麽幸運妳有兩個爸爸,妳隨時隨地回頭壹看總還有個“備胎”在那等著妳!然而是這事反過來看,孟小北自己心裏最清楚,他也可以說壹個爸爸都沒有。
倘若不是這次被迫離開幹爹、回西安常住,他還不至於在這壹年中催生如此強烈迫切的想法,仿佛壹夜間想通了。孟建民病重,而且終歸慢慢老了,那是他將來要侍奉贍養的親爸;而少棠這個爸,被他直接拗成他另壹半,就不再是那個能讓他裹著泥巴在懷裏撒賴打滾壹輩子的小爹爹。自個兒將來憑著什麽和少棠守壹輩子?會讓對方瞧不上嗎、厭倦他嗎?
壹個帶把的小爺們兒,能壹輩子吃幹爹的奶長不大?
少棠我愛妳。
……
晚上,孟小北帶他小爹到他常去的那家地下錄像廳,看半場的午夜通宵小電影。
他們在門口交錢,孟小北這個地陪熟門熟路得,非要壹應自己掏錢。門口站崗迎客的也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大男孩,形貌清秀。錄像廳老板歪躺在裏面壹張鋼絲床上,抽煙,斜睨著這邊兒,瞄著那男孩收錢。
男孩說:“兩個人四塊啊。”
孟小北說:“不是三塊嗎,我是學生妳給我打個折麽。”
男孩說:“打折?妳有學生證麽?”
孟小北說:“我都來過好多回了,妳們人都認識我,我今天沒帶學生證。”
倆人來來回回說好多話,男孩極端較真兒,壹張嘴啰嗦又事兒媽,好像這是他們家的場子少收壹毛錢他都虧了、肉疼死了!學工商局、派出所似的,非要查證。
少棠大方痛快掏錢包,就壹塊錢別爭了。錄像廳老板猛地從鋼絲床上彈起來,光著脊梁,胯上掛壹條低腰大褲衩子,叼煙晃過來:“怎麽啦?”
老板壹看,確實是熟臉:“哦,妳啊,學生麽,三塊錢,進去吧進去吧。”
孟小北壹瞟對方,抱怨道:“本來麽,咱們三中老主顧了,妳們家夥計竟然不放我進去!”
老板咬著煙壹樂,順手把那個大男孩拽過來擋在身後:“不好意思啊,這是……新來的幫忙的,我表弟,不認識妳們,快進吧!”
孟小北勒著他小爹肩膀進去了,偶然壹回頭,看見那小老板壹只手捏在男孩脖窩處,揉著頭發,嬉皮笑臉湊上臉說了什麽,然後把嘴裏的煙蒂拿出來,塞到男孩嘴裏,親密地同抽壹支煙。男孩撅著嘴好像在埋怨老板,“通宵午夜場還搞這麽便宜,大傻子妳就等著虧本麽!!”
孟小北走過去了還下意識回頭看那倆人,忍不住樂,大傻子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