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新兵北北

　　孟建民和馬寶純兩口子,全部從家跑出來找兒子,急壞了，連孟小京都跑出來找了。
　　家屬大院裏，都聽說公安開始秋後算賬,在城裏抓人呢，也聽說北京的事。家裏但凡有男生的,都發了瘋地到外面尋。成長階段的不安分的男孩,在外面憑借壹腔義憤,熱血豪情,互相奔走呼號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們或許就體諒不到家中壹雙年邁人的焦慮憂心,他們體會不到當年北京大街上那些母親，在全城壹片哀哭的那壹刻，那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悲痛。
　　少棠後來還是開車將坤子與男友小文送到郊區的長途汽車站，那裏沒有警察核對照片查證。也只有少棠有膽幹這種事，他不怕地方上的公安。
　　少棠小北目送那兩人買票上了長途車，回小縣城避過風頭再回來。
　　小老板平時屌裏屌氣的模樣也找不見了，表情安靜老實，對少棠和孟小北用力點點頭，壹臉鄭重，感激的話反而說不出口。
　　孟小北問：“妳們打算去哪？”
　　小文說：“回縣城，我的家。”
　　孟小北問：“妳家裏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來年紀不大，眉眼秀氣，卻倔有主意：“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我就給我爺爺和老爹下跪，求他們唄。他如果敢變心，找別的小婊子鬼混，我還能甩他；他被警察抓，落難無家可歸……這時候，我總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帶著他。”
　　孟小北壹聽這話，頓時就被感動著了。
　　小文壹只腳走路瘸著，方才跳樓逃命的時候太英勇了，人長得娘氣膽子不弱，真敢往下跳。當時腳腕戳地，疼得直掉淚。
　　臨走，孟小北與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識壹場，這輩子可能沒有機會再見，祝那兩人壹路平安，保重。他在車站買了面包火腿腸和瓶裝水，塞自己書包裏，把書包整個給人家了。
　　小文淡淡壹笑，勾勾手，詭秘地打個眼色：“噯，妳家男的真帥，身手酷斃了，當兵的就是不壹樣呢，早知我也找個當兵的男人，瞧我身邊那個沒用的貨！”
　　小文剛轉身，小老板在身後炸毛了：“妳說誰沒用？！”
　　小文遞對方兩只眼白：“就說妳呢。”
　　坤子悲憤道：“他娘的，老子倒黴落魄了，妳開始嫌棄我看我不順眼……”
　　壹對患難的冤家，互相拌著嘴，掐著架，拎包擠上長途汽車，身影慢慢淹沒在車廂人群中。孟小北婆婆媽媽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揮揮手，才放心地走開。
　　少棠在後面默默看著小北與那小兩口告別，方才壹肚子忿怒、惱火，對兒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壹頓的欲火，壹下子也就滅了，散了，無話可說。小北這個人，骨血裏單純，正直，待人有情有義，有種文藝情懷。這是他喜歡的那個情義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內謠傳說軍車要進城，實際上，最終也沒看見坦克的毛。事後事件定了調子，公安在城裏抓捕了大約二十多名意見領袖，以及參與打砸鬧事的群眾混子。當時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稱為“收容審查”。收容進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學生。他們隔壁大學就有壹名學生被抓了典型，關押數月之後再放出來，丟了學籍，遣返老家。
　　對於孟建民他們這些高三考生家長，當時最憂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屬大院，在院子裏瞅見來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紅，手裏可惜沒拿棍子，上去想扇兒子腦瓢上壹耳光。他撩起來的胳膊停在半空，終究還是沒舍得揍下去，打兒子自己肉也疼呢。孟建民壹把將個頭已經很高的兒子摟到懷裏，狠命掐孟小北後背的肌肉，捏得孟小北齜牙咧嘴，“哎呦別捏，爸我錯了……”
　　孟建民摟著兒子趕緊就回家，閉門不出，不在外面待著，也盡量不和鄰居間瞎諞，做老實人莫談國事。這幾天風聲緊，到處都亂，做家長的多麽擔心孩子的平安啊！
　　孟建民說，孟小北妳知道我最怕什麽？
　　妳老子最怕什麽，妳就偏來什麽，妳可真是我兒子真孝順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剛才就為找妳，出去跑好幾條街，都咳嗽了，肺裏肯定咳出血。妳以後辦事可長點兒心吧！……沒心沒肺的，操心別人事，氣壞自己爹。”
　　孟小京是無法理解孟小北腦子裏整天琢磨什麽，什麽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遊行關妳事？
　　孟小北恢復乖孩子老實模樣：“爸我真的沒出去鬧事，今天也沒去廣場，您誤會了。”
　　孟建民睜著壹雙遍布皺紋痕跡的眼，說：“孟小北，妳爸這輩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願，是什麽。”
　　孟小北壹楞：“……哦，我知道。”
　　孟建民：“妳也知道妳爸當初是怎麽給耽誤的。”
　　孟小北：“……”
　　孟建民慘笑，有過來人的透徹：“我告訴妳們倆，二十年前，多少年輕人壹輩子前程就那樣毀了。現在這壹代大學生，沒吃過苦，沒經歷過當年革命武鬥、上山下鄉，幾十萬大學生被發配邊疆……妳們這些孩子，太熱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鬥爭？政治鬥爭是咱們平民老百姓玩兒得起的？中國封建王朝，幾千年朝代更替，翻雲覆雨，都是怎麽來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臺子上，那是成王敗寇；沒有那個背景和家底的平頭老坎兒，也跟著瞎攙和，就是去給人當炮灰！”
　　“妳看，妳爸就只在家裏發牢騷，我不出去鬧。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安門廣場上拉橫幅接受毛主席檢閱了，我們那時口號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資派，橫掃壹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搞這套，妳爸還真是妳祖宗。”
　　孟小北低頭不好意思地樂。
　　孟建民說：“我壹輩子壹事無成，妳不能壹事無成。孟小北妳比妳爸有才，妳有出息，妳已經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這最後壹下！就這壹哆嗦妳別給我抽了！妳將來壹輩子前途，別犯錯誤，成嗎？……妳只要能踏踏實實把高考考完了，我給妳跪下！！”
　　孟建民作勢要在床邊給孟小北下跪。孟小北騰得站起來，立時就靦腆了：“爸，您別。”
　　“爸爸，對不起。”
　　“我真的什麽都沒幹，我也沒犯路線立場錯誤。我是又紅又專的革命立場，新壹代頑強旺盛的祖國花朵，爸您放心。”
　　孟建民被氣得冷笑壹聲，揉揉大兒子的頭：“我還指望妳將來成大藝術家，現在還沒有成什麽‘家’，別讓妳爸妳媽滿懷希望著壹路攀上高峰，然後妳再把我們兩口子從天上，啪，扔下來了！”
　　孟小北愧疚地低頭：“不會不會。”
　　少棠後來臨走多嘴解釋了壹句，小北當時是去做什麽。公安來這邊抓捕，孟小北幫街上錄像廳裏那壹對表兄弟逃了，送上長途車。
　　孟建民楞住，端詳小北，對這兒子簡直要刮目相看。
　　當時各種小道消息，都講南方壹些官員、有背景的社會知名人士，幫助通緝名單上的人跑路香港，逃脫追捕。
　　孟建民對孟小北伸了個大拇指：“我兒子有種，講義氣，這事做得像個爺們兒。”
　　……整個高三學年兩個兒子的家長會，都是孟建民親自去學校報道。有時兩個班的家長會時間撞車，他就給孟小北聽半小時，再給孟小京聽半小時，會後再找老師單獨請教。
　　六月份之後，家長見天跑到學校蹲守，打聽政策，生怕當年高考被取消，或者大幅削減錄取名額。
　　這撥家長，很多都是“老三屆”，沒機會念大學的。
　　考前那幾日，學校裏情形是反著的，特別逗。學生們都回家復習去了，至於是否踏實自習還是心浮氣躁人心惶惶就不得而知，大院的家長反而聚集起來，坐在教室裏喝茶開小會兒，七嘴八舌，焦急等待上面下來的消息。
　　校長主任跑出去打電話，然後重新進到教室。他們校長掏出手帕抹抹額頭，對家長點點頭：“放心回去回去，後天高考時間壹切照常，教育局說沒有更改。”
　　孟建民舉手，問：“北京的大學還能照樣錄取？還收咱們外地過去的學生，不會卡咱們名額？”
　　校長擺手：“咱們西安的學生還是安全的，不會受多大影響，要審查也是折騰北京當地的……咱們麽的擔心！”
　　舉座的家長，長呼壹口氣，有人鼓起掌來，有人說回家給孩子做夜宵打洗腳水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年高考如期，競爭十分慘烈，甚至可說是前後十余年間，考取率最低的幾屆高考之壹，千軍萬馬殺奔獨木橋，無數小馬駒被擠下橋折在河溝裏。
　　對於孟小北，對於每個參加過那年高考的學生，都是跌宕起伏充滿曲折與波瀾的壹年，是人生難以忘懷的記憶。最終，全國兩百六十六萬考生，高校只錄取四十萬，錄取率大約15%。
　　八月驕陽似火，古城的盛夏熾熱焦灼。就在哥倆生日前夕，孟小北孟小京兩人同時接到北京的電話，隨後，幾乎是同時收到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孟小北最終是考了三百零幾分。
　　他在電話裏對祁亮嚎叫，“老子考兩百八就夠了，我超水平發揮！妳在北京等我，老子南霸天又回來了！！！！！”
　　孟小京比小北多考了七八分，哥倆就連考分都齊頭並進。孟小京收到的通知書，看起來像話劇院發來的壹張精致請柬，裏面寫著中戲表演系。
　　小北他們學校更加有心，錄取通知書是壹幅國畫梅花碎金紙信箋，由書法系繪畫系幾位老教授手寫。打開折疊的信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他的名字，每個字都帥得讓他想哭……******北京的秋天，壹叢叢銀杏將街道兩旁染成濃郁的金黃，滿眼是豐收的顏色。孟小北背著他的畫夾和行李，回到闊別兩年的城市，擁抱屬於他和少棠的第二故鄉。
　　那年進入大學的新生，作為擁有自由浪漫不羈的靈魂的壹代青年，大都經歷了本朝最嚴酷壹屆軍訓。北大那屆學生直接被拉到山溝裏，整整訓了壹年，寫檢查，寫反思總結，對路線與忠誠的深刻認識以及事件中教訓，四年制被人為抻成五年制；在徹底洗滌這壹批學生的靈魂之前，不能放他們進入社會。孟小北來北京之後，沒什麽機會和他幹爹以及家人團聚。他們美院，軍訓也延長至六個星期，新生全員被拉去平谷山區某炮兵基地。
　　相比之下，還是孟小京他們學校待遇好，日子過得最爽。他們軍訓寬松，訓練地點竟然沒有邁出北京市區，就在海澱找了壹家部隊大院。壹群俊男靚女，每人穿壹身迷彩服，臉上打扮得嬌俏，每天操場上站隊喊喊口號，踢個正步，汗水下面糊著壹層粉底防曬油什麽的。
　　孟小北軍訓那壹個半月，可沒有往臉上塗防曬油，他從來不用那些。他們軍訓真挺艱苦，整個人黑、瘦壹圈。
　　新生入學就受訓，同班男生是在隊列裏以及營房的大通鋪上互相認識、變得熟絡。壹個班男生占據壹間三十多平米的營房，兩排木板大通鋪，硬得簡直像鐵具刑床。每人都扛著棉被和洗臉洗腳盆來的，臉盆靠墻排成壹溜。
　　孟小北歪戴著迷彩帽，小眼瞇起來又賊又帥，手腳利索。睡他左手的男生將藝術家的馬尾辮剪掉，理成板寸，戴方框眼鏡，對他點頭：“孟小北就是妳啊？錄取榜上早看過妳的大名。”
　　孟小北謙虛道：“哪裏哪裏，兄弟們承讓承讓！妳叫啥名？”
　　眼鏡男生咧嘴笑得真誠，板牙中間有壹道縫，漏風，跟他壹握手：“咱們宿舍也是同屋，我叫王宇輝。”
　　孟小北壹楞，失笑，我操這名字小爺好像有點兒耳熟？他由衷地說：“妳就是王宇輝啊，久仰久仰！”
　　王宇輝很天真地說：“久仰我？不敢當不敢當啊！”
　　孟小北右邊男生叫林碩，顯得老成持重。他們三人隨後就組成了寫詩打牌唱軍歌三人組，混在壹起。
　　新兵整理內務，壹個臥鋪排的男生全部跪在木板鋪位上，撅著腚，練疊被子，從飯後壹直疊到洗漱熄燈，就是疊不好啊！
　　孟小北偶爾起個花花腸子，悄悄從後面瞄他們班男生撅高了的屁股，壹個壹個端詳，暗自品評，有圓有方，有扁有翹。大部分男生平時不鍛煉，身材偏瘦，穿起迷彩褲褲管都是松垮的，臀部大腿的肌肉完全撐不起褲子；要麽就是虛胖、壹身饢肉。孟小北看過壹遍，心裏那股子不安分的小火星立刻全滅。還是他小爹那胸凸臀翹的健美身材，最令人癡迷，百看都不厭。
　　孟小北壹直認為，他並非天生的同誌，他沒有對少棠之外任何壹個男人，真正產生過身體上那種欲望，覺得就不可能對著別人發情了。
　　他們班教官進來檢查內務，踏著皮靴腳走了壹遍：“孟小北，妳們班就妳這個被子，疊得像個樣子，很有技巧，是個豆腐塊！”
　　孟小北嘴角露出得意，“謝謝教官誇獎”。他心想，爺從小經受過軍事化訓練，家裏有人調教我。某人事先“指點”他，因此他帶來的就是少棠那床硬被子。這被子就不是用來睡的，夏天麽，不用，就是專門用來“疊”的！
　　教官姓方，也是個大男孩，職務是班長，比大學生們大不了壹歲半歲。小方教官再放眼壹看，指著左邊這位：“王宇輝妳瞧妳這個，妳疊的是個嘛玩意兒啊！”
　　撅著腚的王宇輝，回過頭來，往鼻梁上壹擡眼鏡：“嘛玩意兒？我疊的是豆腐塊啊！”
　　方教官說：“人家孟小北疊的是豆腐塊，妳疊的是豆腐渣。”
　　小班長背影剛消失在門口，王宇輝捶地抓狂，“老子疊得再爛，妳不能羞辱我啊啊啊我的被子不是渣！！……”
　　壹排男生跪床板捶被子大笑。林碩贊道：“孟小北，妳怎麽練得疊被子這壹手？”
　　孟小北淡淡壹笑，驕傲寫在男子漢的臉上：“我是‘軍屬’，我整天給家屬疊被子唄，疊得不合格我要挨批的。”
　　孟小北隨口壹說，他的同學其實都沒太聽懂，妳什麽“軍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