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天翻地覆

　　蘭千乘十五歲隨父戍邊，十八歲領軍打仗，親歷的大小戰爭不下百場，其中不乏數場生死之仗，如此壹個人，自然是響當當的硬漢。此時他雖是坐在老太太跟前閑話家常，可渾身上下自然外露的冷冽氣息，早讓壹眾女眷屏聲禁氣。
　　文夫人也不例外，壹雙手緊緊的捏著手中的絲巾。
　　算起來，她與丈夫成親十六載，見面的次數卻只有區區十次。
　　蘭芮壹進門，便覺出了屋內氣氛的沈悶，入耳的除了老太太輕緩的聲音，間或的只有壹個清冷的聲音接上壹兩句。
　　“三丫頭快過來見過妳爹。”老太太言語中，多了幾分親熱，又轉頭去與蘭千乘道，“這丫頭自從摔傷之後，就像換了壹個人似的，那些刀槍棍棒的壹下子丟開了不說，還格外的懂事聽話，她方才就是去督促下人擺飯。”
　　無暇品味老太太話裏的贊許，蘭芮幾步上前，盈盈拜下。久未見動靜，她微微擡頭，看向端坐在壹步之外的暖炕上的父親，及至對上那凜冽的目光，她才慌忙的避開視線，只低頭看著腳尖。
　　蘭千乘幾不可見的楞了楞。清亮而狡黠的眸子……不是如此近距離的端詳，竟不知她也長了這樣壹雙眸子！不知不覺間，他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幾上的細瓷茶盅。
　　“起來。”
　　“是。”
　　蘭芮起身，預備著蘭千乘發問，可蘭千乘似乎沒想再與她說話，而是轉頭又與老太太閑話起來，她便悄然退至壹旁。
　　老太太也終於看出眾人的局促，吩咐秦媽媽讓人擺飯。很快，壹行人移至花廳，分三桌坐下。
　　食不言，壹餐飯，無壹人說話，只偶爾傳出杯盞碰觸的脆響。
　　這是蘭芮重生後第壹次與家人壹同用飯，極為不習慣，雖菜式比平常豐盛，可吃到口中卻味同嚼蠟，因此她壹見老太太擱筷子，跟著也稱吃好了。
　　飯畢，壹行人依舊轉至老太太房中說話。
　　有了方才飯桌上的融和，這壹次，氣氛倒比先前融洽。
　　而蘭千乘許是已經醒悟此時面對的不是屬下的軍士，而是家中至親，眼中竟多了幾分柔和。
　　重回清風館，已是酉末。
　　霜降壹見蘭芮，壹聲不吭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任憑玉桂怎麽攔著，依舊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她再擡起頭時，額上已經是殷紅壹片。
　　“三小姐，您救了奴婢的弟弟，奴婢無以為報，只求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償還三小姐這份恩德。”
　　清澈的眼睛裏，唯有感激。
　　蘭芮看的心中壹悸，伸手將霜降拉了起來，這是她當初想要的，可此時並未覺的欣喜。
　　她勉強壹笑，“豆蔻年華，卻張口就是下輩子，妳余下的幾十年還怎麽算？”待見霜降眼圈發紅，壹副泫然**泣的模樣，又道，“時候也不早了，玉桂留下上夜，妳們兩個下去歇著。”
　　夏至拉著霜降去了，玉桂捧出壹個象牙白的盒子，道：“這是馮媽媽差人送來的，說是大老爺給三小姐帶回的禮物。”
　　蘭芮攤開來看，果然是壹對泛著瑩瑩光澤的玉釧，細看壹陣，命玉桂收進首飾匣子裏。
　　而她，卻陷入了沈思。
　　這副身體不招人待見的程度，遠遠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父親看女兒，竟然用冷若寒冰的目光。
　　轉而思及老太太方才言語中的親熱，才微微壹笑。
　　*文夫人對著銅鏡，眉眼含笑，由著馮媽媽從嵌著琺瑯的紫檀首飾盒中挑出各色簪子往她鬢上試戴。
　　“奴婢方才送禮盒回來時，看見四小姐拉著三小姐說話。”馮媽媽選定了壹根鑲著血紅瑪瑙的金簪子，“大太太，妳看這根怎樣？”
　　文夫人點了點頭，“她們說些什麽？”
　　馮媽媽認真的替文夫人將簪子戴上，這才答道：“離得遠，旁邊又人來人往的，奴婢不敢走近，因此聽的也不真切，只隱隱聽到四小姐在說嫁妝和親事什麽的……不過三小姐的神情似乎很不以為然。”
　　文夫人臉上怒色壹閃而過，哼了壹聲，“每次老爺從外歸來，二房總要出些幺蛾子！在忠州如此，來京城還是如此！不就是覺的沒有分家，擔心老爺將帶回的財物變成了大房的私產！他們也不想想，老爺若是有私心，這壹家子幾十口人的嚼用從何而來？還不是靠著老爺掙命換來的祿米？”
　　“大太太說的是，二夫人目光短淺，如何看的出這些？大太太實在犯不著與她置氣。”馮媽媽在旁開解著，“是了，奴婢冷眼瞧著，三小姐竟與從前不同，說話行事沈穩了許多。”
　　思及蘭芮方才在勁松居上房的表現，文夫人不禁點了點頭，“的確變了……”
　　“大太太壹向寵愛奴婢，奴婢今日就鬥膽說壹句不該說的……既然三小姐與從前不同，想來不會再替大太太闖禍惹事，大太太不如將她同二小姐壹般看待……她與大少爺感情相厚，有她從中調劑，大少爺將來也可成為二小姐的依靠……”
　　文夫人眉梢的笑意頓失，原本壹顆雀躍的心壹點壹滴的往下沈。
　　她膝下無子，蘭淵是大房的唯壹男丁……這壹次肚子要是再無動靜，將來她和女兒都不得不依靠蘭淵……
　　“三丫頭才消停幾天？惹不惹禍的現在還不好下判斷。不過妳說的也不無道理，得為茉兒打算打算了……老爺去了望月齋？”得到肯定的答復，文夫人略顯疲憊的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來，“去廚房問問，看藥煎好了沒有，若是煎好了，趁老爺沒回來前端上來。”
　　馮媽媽應了聲是，但並未立刻離去，而是用象牙梳細細的替文夫人抿齊了鬢角才走。
　　文夫人怔怔的望著銅鏡的女人。
　　眉如新月，面若凝脂，兩片豐唇嬌艷**滴……
　　*漫天飛雪，朔風凜冽。
　　蘭芮整個人裹在絳紫湘綢做面的羊羔毛鬥篷中，依舊難以抵禦撲面而至的寒風。
　　沿著廊坊，好容易才到觀荷院上房。
　　小丫頭報進去，須臾，馮媽媽迎了出來，躬身問了好，又親自替蘭芮打了簾子，“大冷的天，真是難為了三小姐的這份孝心。快進來，大太太正等著三小姐用早點呢。”
　　這樣的熱情，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蘭芮暗暗驚奇，隨馮媽媽進了房內。
　　正如馮媽媽所言，早點已經上齊，而文夫人與蘭茉坐在炕桌旁不曾動筷，似乎專等著她的樣子。
　　她上前行禮，文夫人不等她拜下去，就笑瞇瞇的沖她招手，“自家母女，沒那麽多講究，快坐到我身邊來。”待蘭芮乖順的坐到她身邊，她又擡手指了指炕桌上的杯盞，“看有沒有妳愛吃的，若是沒有，只管跟我說壹聲，我拿銀子讓廚房做去。”
　　蘭府的規矩，各院飯食皆有定例，若是想吃別的，便不能在公帳上開銷，而需要掏私房銀子來貼補。
　　蘭芮笑著搖頭，“這桌上的吃食，就像是專為女兒準備的，樣樣都是女兒愛吃的。”這她倒沒說假話，她壹向不挑食。
　　“娘，三妹妹都來了，是不是可以動筷子了？我都餓了！”蘭茉抱著文夫人的胳膊撒嬌道。
　　“好好好！回頭非要改改妳這小孩性子！”文夫人又笑吟吟的給姐妹兩個各夾了壹只白玉饅頭，“都是長身體的年紀，多吃點。”
　　蘭芮笑著接下。
　　壹餐飯，母慈女孝。
　　飯畢，老太太派人來說風雪太大，擔心各房小姐身體承受不住寒冷，免了今日的規矩。
　　文夫人聽罷，賞了來人，轉頭笑道：“老太太真是心疼人。是了，早上老爺出門前留話說中午會回來用午飯，妳們兩個就不用回去，壹會再叫人去問問淵兒有沒有空，若是有空，中午咱們壹家人團團圓圓的吃頓飯。”
　　蘭芮自是應允，文夫人說做就做，立刻派人去望月齋，很快傳回話來，說蘭淵壹準到。
　　整整壹上午，蘭芮都處在驚異中。
　　僅僅隔了壹夜，文夫人待她的態度竟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由始至終，對她說話都是柔和慈愛的，不僅如此，還悉心教導起她穿衣打扮來。
　　或者，是因為她昨日在上房的表現……可文夫人當時並未對她另眼相看。
　　亦或者，是因為到底是嫡親母女，血濃於水……可從前十幾年同樣是嫡親母女。
　　百思不得其解，蘭芮也懶得去想，不管怎樣，文夫人現在對她的態度，正是她所要的。
　　陡然間，她想起昨日和蘭芝說話時突然出現的馮媽媽。
　　沈吟半晌，她借著文夫人提及首飾佩戴的話頭，笑道：“四妹妹見爹爹替咱們姐妹買首飾，羨慕不已，還追問女兒，爹爹以前都買了哪些好東西送女兒呢。”
　　蘭茉哧道：“四妹妹簡直跟二伯母壹模壹樣！”
　　“這有什麽好羨慕的，她昨日不是也得了壹整套的頭面首飾？”文夫人卻目光壹閃，“那妳如何回答的？”
　　果然很在意。
　　蘭芮吸了壹口氣，笑道：“女兒隨意敷衍了她兩句，倒是她絮絮叨叨的說了壹大堆有的沒的，還說爹爹送的首飾將來可以用來添妝。”
　　她從馮媽媽昨日所站的位置推斷，馮媽媽至多聽了壹字半字，絕不可能聽全，因此她選擇說壹半留壹半，說這壹半，可以去文夫人心中疑惑，而留這壹半，是怕文夫人生新的疑惑。
　　文夫人滿意的笑了起來：“四丫頭壹向說話口沒遮攔，妳以後別與她走的太近，若是她說了實在過分的話，妳也只管來回我，看我不告訴她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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